方尘发现前辈的头上生了白发，还不止一根。
她关掉了吹风机的开关，仔仔细细的将那些白发一根一根的拔掉。
记得小时候头发长到了齐腰，发梢枯黄得没什么养分了，都舍不得剪掉，细细的一束头发扎在脑后。
每一次洗头，前辈都帮她把头发梳理顺，然后替她洗完，再吹干。
“小尘，为什么要留长头发？”
“因为好看呀。”
“小尘短头发也很好看的。”
“真的吗？”
“真的。”
后来她才把头发剪短了，就再也没有留长过。
现在她长大了，即将为人妻，一直都说要报答前辈，却无从报答起。
报答他人无非用两种方式，一种是物质，一种是精神。
前辈不缺物质需求，就缺一个能一心一意爱他照顾他的伴侣。
在他没有找到之前，她应该把过去他照顾她的方式回馈到他的身上。
比如替他吹头发，虽然他的头发只有指甲盖那么长…
“前辈，有那么多那么多女人想要嫁给你，就没有遇到一个合适的吗？”
虽然在过去的三年时间里，方尘和前辈的交集不多。
但不管是时事新闻还是娱乐新闻，都能看到他的身影，到哪儿都有名媛左右拥趸。
对于前辈这种黄金中的“金髓”单身汉，时时刻刻都被虎视眈眈。
在接受采访的时候，也总会被问到…
“沈先生，您如何看待单身这个问题？”
“单身不是问题。”
“.…..”
“沈先生，您的择偶标准是什么？”
“择偶不需要用标准来选择。”
“.…..”
“沈先生，您喜欢女人吗？”
“喜欢。”
“.…..”
“沈先生，那您喜欢什么样的女人？”
“无法用言语描述。”
“.…..”
方尘将拔掉的那根白发放到桌面上，“虽然男人四十一枝花，但岁月总是不饶人的啊，等我嫁了人，你一个人怎么办啊？”
“你没嫁人，我也是一个人。”听不出是什么情绪。
“.…..”方尘愣了愣，不敢去看迎面镜子里正看着自己的那张脸，倍感惭愧，却嘴上不服，“那不一样啊，我没嫁人就算不在你身边也会在感觉上还是一家人，有牵系，但我结了婚之后，就彻彻底底从这个家分离出去，那种牵系，时间一久，自然而然就断了。”
尽管不愿承认，但前辈毕竟只是抚养她的人，没有血缘关系的情感，不朝夕相处的话，很难维系。
而她，将会有属于自己亲血缘关系的家人。
前辈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会渐渐的从身体里剥离。
一想到这些，方尘就觉得无比难过。
她从来都不知道，真的让前辈孤身一人会叫她不忍也不舍。
“只有你长大了我才会老，这是自然规律。”
“.…..”方尘看着镜子里那张清隽不凡的面容，脑海里飘过当年在孤儿院见到他时的模样。
是何等的丰神俊逸。
岁月既将他凿磨出男人硬朗沉稳的刚毅，也留下了沧海桑田的细痕。
“别拔了，还是会长的。”他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，“坐下来，我们聊聊天。”
方尘便坐在了他的身边，将桌面上的那些白头发拢入手心里，一根一根数起来…
“有多少？”他看着她数。
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”方尘数完了抬起头来，笑着说，“是一只狗的数量。”
“嗯？”
“单身狗，哈哈哈…”
“.…..”
方尘将白发握在手心里，收敛起笑容，“前辈，说真的，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啊？我可以替你物色物色，虽然我认识的资源未必有你知道的好，但也是一个机会嘛。”
“比你好看一点就行。”
“.…..”方尘好郁闷的，拿眼睛白他，“前辈！”
能不能好好说话！
“记不记得在你十五岁的时候，你在后院里养了很多花儿。”
方尘回忆着，“当然记得啊，有兰花、月季、冬菊、茉莉，还有翠芦莉、美女樱、黄槿、山桃草、夹竹桃，好多好多，都不知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。”
“后来有一次带你去植物园观赏花卉，漫山遍野的花，每一位前来观赏的游客都说它们美，你却说不好看。”
方尘笑了，她记得，“是啊，全都没我在后院里养的那些花儿好看。”
这句话刚说完，笑容在她的脸上就僵住了，并不是笑不出来，而是从心的最深层溢出了一丝酸甜的苦涩。
“我那时候并不明白你小女孩儿的心思，只当你是淘气，直到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成人，我才慢慢有些理解了。”
方尘不知道，自己对前辈来说，竟然是这样的存在。
可，一点也不觉得突兀。
反倒有种无可奈何。
“到目前为止，我最大的成就，并不是外面的那些名誉地位，而是能看着你自由自在的成长，并找到了自己的归宿。”他轻舒一口气，“我答应你父母的事，圆满完成了。”
那一丝酸甜的苦涩慢慢的往血液里渗透，在心脏处集结，融合成悲伤，再次向外输送。
方尘知道自己在说话，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，“你知道我的身世。”
“是的。”他缓缓开口，“那年我们都十六岁。”
刚进入高中生涯。
沈庭序、方烨和陈小维三人青梅竹马，从小学一直到高中，都寸步不离。
方烨和陈小维两人情窦初开互相爱慕之后，十二岁就开始了早早恋。
只可惜，方家和陈家历来不合，双方家长从上上一辈开始是老死不相往来。
每次都是沈庭序在中间做挡箭牌…
方烨，“爸妈，我晚上不回家吃饭了，要和庭序去打球。”
陈小维，“爸妈，我晚上不回家吃饭了，庭序要帮我补习功课。”
这种关系一直维持到高一，直到陈小维怀孕了。
陈小维怀孕第一个发现的人是她的妈妈，发现自己的女儿好几个月都没有来月经，而且身体状况也很可疑，便按兵不动的带她去医院做检查。
年少无知陷在爱河里的陈小维根本没有意识到，当妈妈质问她的时候，她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只有方烨。
但却不能说。
然而，妈妈想到的第一个人是沈庭序，毕竟是他每天放学后在替她补课。
“你和庭序在交往的事，不用瞒着我们，毕竟沈家不是普通门户，庭序这孩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，论家境论人品，都可靠，只不过，你们做事应该要有分寸。”
这件事妈妈并没有严厉批评，只是说教为主，并打算通过这件事，和沈家好好谈谈两个孩子的未来。
至于小维肚子里的孩子，生下来…也不是不可以…
毕竟是两家的血脉。
而且在她们那个年代，十六岁也都当妈了。
大人有大人的心思。
少年有少年的顾虑。
沈庭序当然不干了，但是看着方烨和陈小维两人迷茫无助的双眼，他又…
“庭序，如果被他们发现小维的孩子是我的，小维肯定要受苦受累，还会连累孩子，我和小维，也可能永远都不能在一起了。”方烨满脸乞求。
陈小维的双眼都哭红了，“庭序，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，我打算和阿烨私奔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，把孩子生下来，一起过一辈子。”
沈庭序知道，陈小维的建议根本不现实，双方的家长不可能放过他们的，她肚子里的孩子，只有死路一条。
方烨显然也知道，“以你的名义把孩子生下来后，生米煮成熟饭，再去做DAN检测，证明孩子是我和小维的，到那时，他们想反对我们在一起，也没可能了。”
“.…..”
“我知道，这对你来说是最不公平的，也是最残忍的。”
出于情义上的考虑，沈庭序就将这枚挡箭牌的职责进行到底了。
每当他回忆起这些往事的时候，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，也是在多年之后才悟出来，当年，他们三个人都没想过要把孩子打掉。
尽管他们只有十六岁，还只是个学生，无法担当起做父母的责任。
但事情的发展往往没有这些少年们想的那么简单…
陈小维的肚子开始显形后，陈家就替她办了休学，在家里接受照顾。
刚开始沈庭序会经常去替方烨看望她，并汇报情况，可时间久了，方烨就按耐不住性子，思念的病蔓延，快要病入膏肓。
于是，沈庭序再去陈家就先打探家里的情况，确保长辈们都不在家，只有保姆和佣人比较好打发，便领着方烨去看她。
情人见面免不了情深深意浓浓，没完没了…
沈庭序一边放哨一边催促，但这个秘密在预产期的前几天还是被泄露了。
告密者是照顾陈小维生活起居的保姆，虽然想睁只眼闭只眼，但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，尤其是想着那孩子要生出来了，总害怕自己会担责任，毕竟孩子们的腿哪有大人们的胳膊粗啊。
尽管沈庭序和陈小维都一口咬定孩子是他们的，可家长已经起了疑心，为了确保安心，要到医院做亲子鉴定。
这下可就难住了这三位少年。
眼看着方烨翻身的机会就在眼前，如果查出孩子不是庭序的，小维和孩子都有危险。
他们能想到的办法就是，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，把孩子生下来。
两家人到了医院之后，陈小维说想要去厕所，沈庭序说陪她去。
这在家长看来，是恩爱的表现。
“我看，你们家该换个保姆了。”
“这两个孩子，我越看越般配，越看越喜欢。”
令长辈们绝望的是，这两个让他们欢喜的孩子，去了趟厕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。
方烨和陈小维躲起来之后，沈庭序回归正常，上学放学，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。
只是整天都被陈家人怒吼咆哮，“他们到底去哪儿了？！！”
而沈家也被自己这个儿子气得够呛，无言以对。
他始终保持一个回答的姿态，“不知道。”
“那你就告诉他们，即便是孩子生出来了，我也不会让孩子活在这个世上！他们两个要是想在一起，除非我们都死了！”
长辈们没死，但两个孩子却双双自杀了…
陈小维肚子里的孩子是在乡下一个小诊所接生的，方烨站在外面焦急的等待徘徊，沈庭序逃课赶过来的时候，正好听到“哇”的一声响亮的哭声。
“庭序！我当爸爸了！”方烨抱着气喘吁吁的他，哭着说。
年少的沈庭序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，好像，这世间的一切都变得有了意义。
两个少年走进去，看到身上还有血迹的婴儿被包裹在襁褓之中，眼睛都还没睁开就知道张嘴哇哇大哭了。
是个女儿。
好神奇。
方烨抱着孩子抱了好久才递给沈庭序，“你也抱抱看，像我还是像小维？”
“.…..”沈庭序有点手忙脚乱，那么小那么小的婴儿，生怕自己的大粗胳膊给弄伤了挤压坏了，格外小心谨慎，连踩在地上的脚也放轻了不少。
她还在不停的哭…
沈庭序看着她，还看不出像谁，便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，“更像小维。”
“女儿像她肯定漂亮。”
“你们两个…”陈小维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响起，“看…看好了…是不是应该…给我…看看？”
三个少年沉浸在新生命的喜悦里，久久无法平静。
但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，总是要面对的。
沈庭序将陈家人的话带给了他们，也就是说，他们和孩子仍然有危险。
方烨说，“庭序，还得麻烦你，把孩子先送到孤儿院藏起来，等过段时间长辈们的怒气平复了，我们再去接回家。”
沈庭序的大脑已经被刚出生的孩子填满了，在当时的情况下觉得方烨的考虑很安全，想也不想就答应了，并偷偷送到了孤儿院。
临走前，方烨说，“她的名字我早就想好了，叫方尘，尘埃的尘。”
“她一定会健康长大的。”沈庭序相信。
方烨将手搭在了沈庭序的肩头，“那就，拜托你了。”
一下子就有了男人的样子。
当沈庭序把方尘安顿好了之后，回过来再去找两位好友时，他才明白了方烨最后那句“拜托你了”。
他听到的消息是，陈小维因为难产和孩子一起丢了性命，而方烨无法独活，去陪她们了。
三个生命的突然离去，给三个家庭都带来了沉痛的打击，也因此，三家人的矛盾，再也不可调和。
沈庭序背负着方陈两家的谩骂和沈家的失望，独自继续正常生活。
他始终想不通，为什么他们要自杀，直到收到一封匿名来信。
原来方烨早就和陈小维计划好了。
根据他们对自己封建思想严重恶化的父母的了解，清楚的知道他们俩这辈子根本不可能会走到一起，而他们的孩子也活不下来。
他们所做的一切，都是为了让这个孩子来延续他们的生命。
一家三口的性命，全都托付给了沈庭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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